“不用诉离殇,痛饮从来别有肠”固然豪迈,却不是史实。37年前,很多像陈知居那样举家逃亡的越南华侨,此刻都和他们那消失在东南亚海域的船只一起,成了谜,成了20世纪人类逃难史的一个感叹号,成了很多未亡人心中一个永不愈合的裂口。
1975,越南北部的“越共(Viet Cong)”,在打败了越南南部的反共党和其后援美军,占领了西贡之后,便立誓消除南北对立,打倒一切资本主义残余,实现越南统一。为此,越共展开了一场针对异见人士的大迫害。在这场由越共,越南北方军(North Vietnamese Army),老挝左翼民族党(Pathet Lao),和柬埔寨红色高棉(Khmer Rouge)共同参与的大迫害中,成千上万的南越军官,西贡资本家,宗教人士,工会领导人,学者,知识分子,律师,艺术家等等,都被抓进了北越的“改造营(Reeducation Camps)”。直到1982年,仍有12万“异见分子”被监禁在改造营内。南北战争(1955-1975)已经夺去了3812万越南人的生命,其中1313万是平民(《British Medical Journal》,2008),不满极左专政,也不堪再忍受迫害的越南平民们,只好成群结队地穿越茫茫大海逃离家园。这些难民被称为西方媒体称为“船民(Boat People)。自1975年到1996年,超过100万的越南难民沦为船民。(《船民》,Carina Hoang)。
1978年的一个夏夜,越南华侨陈知居慌忙收拾了几件衣服,带着一张黑白结婚照,和妻子张玉琼一起,抱着他们刚出生不久的大儿子,连夜逃离了他们在越南海防市的家。一家大小跳进一艘人满为患的轮船,开始了颠肺流离的逃难之旅。
作为在药物,肥料,外汇兑换等行业一度领先的越南华侨,代表着受过教育的小资产阶级和中产阶级,所以固然也是越共迫害的对象。1978年中越关系中断之后,很多越南华侨被冠以“中国间谍”的罪名,财产被没收,生意被中断,基本的公民权和生活资源也被剥夺。这场排华运动又被称为“种族清除运动(Ethnic Cleansing)”。在这股强烈的排华形式下,近25万越南华侨迫切地申请“遣返”,他们中的一部分回去了,而另一部分却遭到了越共的阻拦;与此同时,我国为了激励越共改善少数民族政策,妥善地处理在越华侨问题,亦在1978年关闭了边境。直至1978年底,近10万名走投无路的越南华侨不得不跳下大海,到泰国,新加坡,马来西亚等地寻求难民庇护。然而这些东南亚国家很快便关闭了难民通道,1979年初,泰国停止接收越南难民,新加坡和马来西亚也不再允许越南难民的船只靠岸。
逃亡之路是艰险的,将近50%至70%的船民葬身海底(《越南胡志明潮州义安会馆史料》,2012)。陈知居一家却没有死于海难,也没有落到泰国海盗以及东南亚各国边防武装部队的手里,反而奇迹般地到达了万里之外的英国,并成为英国公民。是什么?在这场濒死的棋局里改变了风向?
35年后,陈知居夫妇在英国的家中接受了我的采访。他俩的家座落在一栋1950年代的政府福利房(Council House)里,家里陈设简朴,家具陈旧,却一尘不染;五樽摆设在祭祖灵位上的中国彩瓷佛像,也许算得上是唯一贵重之物。
夫妻俩在一张小餐桌上摆好了几只莲蓉月饼,端上茶水,热情地请我入座。生于1941年的张知居,经历了大风大浪,而今已年过七旬,眼角的笑纹,一条条叠起老实人惯有的憨厚;妻子张玉琼比他小十岁,文静白皙。和那个年代大多数人不一样,他俩是自由恋爱,那张逃难时冒死携带的黑白婚照,静静地摆在餐桌旁的书架上,万岁千山地见证了这段姻缘的至死不渝。
“1978年离开越南后,我们很幸运地搭上了经由福建海域到香港的轮船。当时那个形式真是紧张啊!”提起35年前的那场噩梦,陈知居感概万千:“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,唯有香港,当年的英属殖民地,慷慨地向我们敞开了大门。”
英属殖民地下的香港,其难民问题属于外交问题,英国政府不得坐视无睹。在联合国难民组织(UNHCR)的号召下,仅1979年,香港就接收了74000名越南难民,其中包括不少像陈知居那样的越南华侨。
“到了香港之后,我们被安排在九龙湾观塘道50号的启德船民营,在一间狭小的铁皮屋内暂时安身。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才八个月大,为了给孩子赚奶粉钱,我每天就在难民区内四处找活干,什么零工都干,能赚一点是一点。就这样在潮湿闷热的铁皮屋里待了一年,那一年有苦有乐,我们的第二个孩子在香港出生了。”
1979年7月,英国政府在日内瓦签署了“关于处理越南难民”的国际公约,其中包括“列香港为第一收容所”。只要到达第一收容所的难民,就可以申请第三国的庇护。于是英国,加拿大,美国等各国政府的难民署,便纷纷派特使,亲自到香港接收难民。负责陈知居案子的华人官员,在此政策的鼓舞下,帮他们一家填写了申请到英国庇护的表格,几个月后,他们的申请就通过了。
坐上了由英国政府为越南难民准备的专机,从香港飞往希思罗机场,夫妇俩抱着两个年幼的孩子,不敢相信那是现实还是梦境。“那可是真正的人道主义啊!”在口述中,陈知居把“人道主义”这个词一连重复了好几遍,情绪激动,眼眶潮红。
“1979年寒冬,我们一家到达了希思罗机场。大巴司机,翻译,医务人员,各家慈善机构的义工们,早已冒着寒风在机场等候。我们被分配到了英格兰北安普敦郡Kettering难民营,住进了一栋带暖气的楼房里。我们一家人共一个单间,有席梦思和基本的生活用品。我们在那里住了三个月,熟悉环境,学英语。三个月后,我们被告知,给我们的安置房已经准备好了,在剑桥市!就是你看到这栋房子,我们搬进来之后,就没有离开过。三十多年了,在这里我们生下了第三个孩子,我的小女儿。记得她出生那天,我因为要在家带两个儿子,不能去医院,于是只好在家苦等。快到子夜的时候,突然听到敲门声,说起来像电影一样,连我自己都不相信,原来是我们这一区的警察,兴高采烈地赶来报喜,恭喜我添了一个千金,母女平安!英国政府和人民的恩情,我无以回报,便为女儿起名为‘玫瑰’,英国国花。”
夫妇俩在花园里种满了感恩的英国玫瑰,然而他俩也许不知道的是,在这场国际大救援的背后,是一场今天看起来,我们再熟悉不过的意识形态斗争。
一份2009年发布的唐宁街报告透露(National Archives),当年的英国首相撒切尔对难民所持的态度与今日的内政大臣Teresa May并无大异。Teresa May不久前在保守党大会上公然指出:“移民威胁英国社会融合。任何国家应该且承受的移民数量是有限的,英国再过一千年,也不会接受欧盟的移民政策!”
35年前,撒切尔也曾向英国民众发出同样的警告:“给这些越南难民安置房?我们就等着街头暴乱吧!”她又说:“如果这些难民来自罗得西亚,波兰或者匈牙利,我就不会如此坚决地反对了,因为他们看起来(比那些越南人/越南华侨)要更容易融入英国社会。”她甚至提议和澳大利亚政府合资,在印尼或菲律宾买一块空地,把越南难民赶到那里去。因担心这些难民会在空地上发展成一个“有竞争力的对手”,提议立刻遭到了李光耀的否决(2009.12.31《卫报》)。
撒切尔之所以后来极不情愿地同意接收1万越南难民及越南华侨,是因为当年的外交大臣Lord Carrington在香港亲眼目睹了难民们的悲惨困境,于心不忍;而当年的内政大臣William Whitlaw则提出,如果英国不接收这些难民的话,会影响英国在联合国的形象。此外,民意也起了强大的作用。
35年过去了,撒切尔的警告兑现了么?
陈知居到达剑桥后的第一个月,便在一家英国人开设的建筑公司内找到了工作,原本在越南便是建筑工程师的他,很快掌握了英文,并重新获得了用武之地。每个月,他按时交税交房租,1980年代的福利房租金大约为40英镑一周,多年来数次上涨,他亦未耽误过。他不但靠自己的劳动养育了三个孩子,孩子们还很争气地考上了大学,说地道的英语和广东话,成家立业,且目前全都是英国的纳税人。作为第二代移民,他们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都非常英伦化,二儿子还娶了英国媳妇,生下了漂亮的混血儿。退休后的陈知居靠微薄的退休金生活,却并不懒惰,曾每天坚持到Oxfam做义工,直到近年才留在家里,帮着孩子们照看孙儿。
说到自己并不大富大贵,陈知居一脸歉疚:“很多越南华侨难民来英后开了修甲馆或中餐厅,如今都非常富有,你若想找他们采访,我可以帮你介绍。”我安慰他,如果需要预测对方能否报以黄金,才俯身相救,就不是人道主义,而是风险投资,发难民财。
(原文发于《英中时报》http://www.ukchinese.com/News/2015-10-16/12352.html, 图片为历史资料图及受访人提供照片,转载请联系版权所有人《英中时报》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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